但是,她是谁?我始终疑惑,也想知晓她的身份,以便日后礼尚往来,于是,试探地问她如何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。
她顿了一下,说她看到报纸上的讣告。
我心下一动,原来是讣告!父亲早早就同我们说,等他百年时,一定记得在晚报上发一则讣告。
最初父亲说这个话题时,身体尚好。记得当时还同他开玩笑,说他这一辈子,家人朋友包括同事,都在这个城市,有什么风吹草动,一人知便人人知,何用在报纸上发消息呢?
父亲这样答:总要在形式上和这个世界告别一下吧。
如此当了几次玩笑,后来终于发觉父亲是认真的,甚至这么多年,他每日看报,从来不曾遗漏过那个小小角落里发布过的某人离世的信息。而他,也一定要这样一个小小的形式——这要求又何尝过分?故此,父亲去世当日,哥哥便去报社发了一则讣告。
但来吊唁的人,全是口口相传得到的消息,多数人看报纸时都不会留意那则小小的讣告,她却看到了。我下意识地想,或许父亲的讣告,是为她而发。
也就是在那一瞬间,我记起了父亲老相册中的一张老照片。年岁太久,那照片已经泛黄,但照片中的人依旧面目清晰,是个梳短发、面容姣好、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子。
记得最初看到这照片时,我还是小孩子,指着她问母亲:“这是谁啊?”
母亲似微微犹豫片刻,答:“是妈妈以前的同事。”
又问:“怎么没有见过她?”
母亲这样说:“她去了很远的地方。”
继续问:“多远?”——小孩子终归好奇。
母亲就微微叹口气:“很远,反正是,回不来的那种远。”
于是不问了,之后很多年,也果然不曾见过她,只浅浅留了一个这样的印象。之后关于她的话题再未被提起,而长大后,我亦不再好奇。后来也是闲来无事翻父亲的那本旧相册,再次看到那张照片时,闪念间觉得,母亲说的那个远方,也许是天堂吧。
但,我想错了。她尚在世间,且就在这个城市,否则,她不会看到那份只在本市发行的报纸。
可是为什么一年前母亲去世,这个她口中多年前的同事,却并未来送她最后一程?而现在,她却来送父亲,一个人以这样的深情。
一个女人的目光,只有蓄满深情才会那样温和柔软,我也爱过,分辨得出。
我太想知道答案,但彼时并不适合纠结于这个疑惑,在离开前,我恳请妇人留下联系方式。
她没有拒绝,说:“他已经不在了,你见我,不算违背约定。”
约定?她和父亲之间,该是怎样?
三日后,我收拾起悲伤的心情,在离家不过3公里的另一个小区,再次见到她——不仅不远,和我们也只是隔着穿城而过的那条河。
情由一如我的猜想,她的叙述也简单明了。
她并非母亲的同事,而是和父亲深深相爱过的女子,只因彼此家庭的缘故,他们终究没有能够在一起。后来父亲在祖母的逼迫下娶了母亲,父亲结婚两年后,她也嫁了。出嫁前,她和父亲见了此生最后一面,约定从此以后不再相见,不去影响彼此的生活。但是,多年后不管谁先离开,另一个人都要去送对方最后一程——见最后一面,为来生相见、相认、相亲。她说,到时就在报上发一则讣告吧,就当是最后的情书。
听至此,我再也忍不住泪湿衣衫——她同父亲分开时,也不过20岁的年纪,从此半个世纪、3公里的距离,咫尺天涯再无彼此的音信,约定的最后的情书,却是讣告。
那么如果真有来世,母亲,就请允许父亲同她走吧,不为别的,只为他们今生恪守的承诺,为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时深情的目光,为她说的重逢有期。
为,这世上最凄美的一封情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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